〈荒野の狼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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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
車上的生活,比在城市中探索更加索然無味。
畢竟現在可是末世,既不可能有廣播可聽,窗外的風景更是千篇一律的了無生氣,除了注意四周的行駛狀況外,他們唯一能做的,就是聊勝於無的進行沒有邊際的瞎聊。
多奇雖然不多話,但是對羅伊的問題向來有求必應,從旁多擔任聽眾一角的伊凡,也藉此拼湊出他的身世。
孤兒、從屍潮爆發之後,輾轉待過一些隊伍、極度缺乏安全感、對情感感知薄弱。
伊凡並沒有學過與心理學相關的課程,但好歹也年長個幾歲,加上這段時間以來的磨練,對自己看人的眼光,還是有點自信。
唯一令他詫異的大概是──
「要吃巧克力嗎?」
伊凡晃了晃手中的巧克力,毫不意外的從後照鏡內,看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,兩眼放光,露出少見的期待模樣。
於是伊凡將手中兩條巧克力,先朝多奇扔了一條過去,然後遞給坐在副駕駛座的羅伊一條。
早餐只喝了一點粥的兩個小鬼,都立刻拆開巧克力,但羅伊是一口就將整條巧克力塞進嘴裡,大口咀嚼,多奇卻是小口小口的舔著巧克力,似乎不捨得這得來不易的零食,想竭盡所能的細細品嘗。
平常看起來一臉兇神惡煞的小鬼,沒想到居然這麼愛吃甜食。
意外發現這點後,比起過去,現在伊凡更加熱衷於搜索這類高熱量,卻不太能夠填飽肚子的甜膩玩意兒。
不過這個發現,也只是多了解一點多奇的喜好罷了,並不能解決最近真正困擾伊凡的主要問題──
也就是多奇在加入團隊後的反應。
在實際問過多奇後,發現他的年紀果然跟伊凡推測的差不多,的確和羅伊同齡,但兩人的個性卻是南轅北轍。
羅伊是伊凡從出生看到長大的弟弟,自然熟悉他的個性,尤其在父母逝世之後,兄兼父職的照顧他,對羅伊的大小事,沒有人能比伊凡更瞭若指掌。
正因有羅伊這個對照組,更能凸顯出多奇擁有完全不符合他年紀的懂事跟堅強,看在伊凡眼裡,更加心疼了。
雖然說如今的世界早已沒有秩序可言,但孩童依舊特別容易勾起人們的同情心。
即使這名孩童能靠自己剷除四、五名不死者,都面不改色,伊凡還是會在某些時候,感覺到一絲久違的心疼。
因為伊凡知道,多奇的懂事與能幹,全都是環境逼出來的,就像他一樣。
設身處地去想,今天他的年紀稍長,而且還有羅伊在身邊,不管生活再苦,至少有個伴,但從多奇口中不經意透漏的蛛絲馬跡看來,在遇到他們之前,可能已經輾轉待過許多團體,而從他如今孤身一人的結果看來,那些團體大概無一倖免的遭受了不死者的侵襲因此瓦解。
明明跟自己弟弟相同的年紀,卻沒有人保護他,甚至得獨自面對這一切,光是想像多奇的過去,就令伊凡感到心疼。
心疼,這陌生的情緒,居然可以用在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身上,伊凡甚至還記得他上次感到心疼的時候,是看著羅伊邊喝著稀到像水的粥,邊傻呼呼地朝他喊著「好好喝啊,哥哥」的時候。
要知道以往伊凡可沒有如此氾濫的同情心,至少他自認鐵石心腸,做事頂多不至於傷天害理,但要是別人先對他不利,他絕對會還以顏色,且樂於落井下石。
畢竟那些光明磊落的「好人」,在現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裡,應該早就死絕,剩下苟延殘喘的人,都是靠著雙手沾滿他人的血而活到現在的「壞人」,就連伊凡,也不否認他的確是個壞人。
但多奇卻不像。
至少在伊凡的觀察中,多奇對所有事情都處理的有條不紊,同時擁有他自己的處世原則,沒有過度氾濫的同情心,也並不特別冷血,就算在他們已經一起組隊了好些時日,依舊緊守著分際,搜查盡心盡力、放哨絕不摸魚、就連食物都十分克制,只拿能夠吃飽的量,無論當天的食物是好是壞,簡直像是機器人一般。
他的這種小心翼翼,看在伊凡眼裡,卻有些不是滋味。
伊凡自認自己雖然沒到平易近人,卻也不算非常嚴厲的人,從多奇加入隊伍至今,他也特別注意要一視同仁,刻意不強調他與羅伊間的兄弟關係,為的便是讓多奇盡早融入這個隊伍之中。
沒想到他的用心良苦,在多奇面前卻像是做白工般,一點都沒有被當事人給察覺。
多奇依舊保持著剛進入隊伍時的模樣,謹慎且步步為營。伊凡猜想他可能在過去的團隊中,遇到過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,導致他一直對他們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,似乎深怕自己一旦做錯了什麼,就會被立刻趕出這個隊伍。
即使伊凡接連試過幾種對應的方式,卻無論是和顏悅色也好、不溫不火也罷,不管他對多奇的態度如何,對方都不為所動,依舊兢兢業業,每天早起晚睡,認真完成他交代的任務,還順便幫羅伊做了一部分,任勞任怨,簡直無處可挑剔。
這明明該順其自然讓時間去處理的情況,伊凡卻很難置之不理。
歸根結柢,還是因為那次在營火前的談話,多奇落寞的側臉,不知為何,被伊凡銘記在心至今。
看見多奇,就會令伊凡想起自己的弟弟,想要是自己和父母都先一步離開的話,羅伊是否也會成為多奇今日的模樣。
伊凡不知道答案,因為這世上沒有如果,但他很慶幸自己至少還能陪在羅伊的身邊,因此便更為心疼孤身一人的多奇,對他的補償心態也越發強烈。
當然多奇的身世,不是他造成的,但想要幫助他盡快融入隊伍的念頭一再湧出,幾次試圖壓抑或者無視,全都以失敗告終,伊凡於是說服自己,好歹和他隊友一場,自己又是最年長的,看見多奇如此「盡忠職守」,自然會有想幫助他的念頭。
結果他處心積慮的各種精心安排,成效卻明顯不彰,實在令人灰心。
就在伊凡多方嘗試卻一籌莫展之際,好在有羅伊。
雖然羅伊同樣沒有意識到自家哥哥的種種努力跟苦惱,至少適當的調節了氣氛,努力和不怎麼愛說話的多奇聊天,不然伊凡簡直不知該拿這悶葫蘆該如何是好。
「所以你家在西邊?」
聽到多奇在羅伊的追問下,報出自家出身地後,因為這個答案太過意外,羅伊驚訝到連聲音都忍不住大了起來,在伊凡投以一個譴責的眼神後,趕忙降低音量,表情卻仍舊十分訝異。
「對,在西部的深山裡。」
相較於羅伊在得知這個消息後,產生巨大的反應,多奇的回應依然十分冷靜。
雖然對多奇來說,孤兒院不算是真正的「家」,但他畢竟是在那裡長大,因此在羅伊問到他的出身地時,他便如此回答。
「哇!那你可走真遠。」
無怪乎羅伊的反應如此劇烈,因為多奇所說的地名,和他們現在的所在地,完全是相反方向的兩處,也就是說,他幾乎橫跨了整個國度,從西至東,長途跋涉來到國的另一邊。
此話一出,其實就連伊凡,都忍不住暗自露出驚訝的神色,畢竟這麼長的距離,僅由一個孩子獨立到達此處,其困難程度,甚至連伊凡自己,都不知道能不能夠做到。
要知道,現在的情況,可不能和過去和平的時代相提並論,一路上不僅充滿著不死者,虎視眈眈的人類也是一大隱憂,更不要說還有糧食、體力跟疾病等種種的問題需要面對,沒想到多奇能夠以一己之力到達此處,這實在是太讓人驚訝了。
「你是怎麼做到的?」
面對兄弟倆激烈的反應,多奇依舊維持面無表情,彷彿全心全意專注在品嘗那塊小小的巧克力上,要不是羅伊提出此問題,他甚至沒有要繼續解釋的意願。
「一路上找沒有威脅性的團體加入,如果沒有,就找還能開的車。」
多奇企圖以簡短的三言兩語,概括他這趟長途跋涉的旅程,聽來雲淡風輕,彷彿一個簡單的旅行,但是身為聽眾的兩人,卻不這麼想。
要從西邊一路前進到此處,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,路上要面對的威脅實在太多,從屍潮爆發至今,就連兄弟倆也沒有進行過如此長距離的遷徙。
以他們的經驗來說,比起四處遷移,固守據點、對當地進行詳細的探索,是最安全且妥適的做法。其主因是因為他們知道,對周遭環境的掌握程度,將會是影響到他們能否存活下來的關鍵因素之一。因此每次據點的轉移,都得審慎評估,盡量在事前進行縝密的規劃,同時在移動到下一個據點之前,要竭盡所能的搜刮該區還能夠利用的資源,直到當地聚集過多不死者,或者確認此區已經沒有任何可以運用的資源的時候,才會因為迫不得以而移動到下個區域。
但聽多奇的意思,他應該是花很長的時間在各個隊伍中輾轉流浪,特地長途跋涉至此,才會遇上他們。
這就奇怪了。
畢竟兄弟倆算是東部出身的當地人,東邊因為鄰近海,因此全區發展皆環繞在港口和海岸沿線,在屍潮爆發前,東邊這裡的發展程度,遠遠不及原先首都所在的西邊,卻也多虧如此,他們才沒在事發當下,死在一片混亂中。
因位處偏鄉,人口散居,在此時發揮了隔離的功用,抑制不死者擴散的速度,伊凡一家因此才能夠靠著日常的存糧,躲在位處偏遠的家中好一陣子,除了藉此時機掌握情報外,也間接躲過事發初期的混亂情況。
但東邊的優勢,卻也僅止於此。
好景不常,即使屍潮慢了一波才襲擊此地,依舊讓這裡變成慘絕人寰的煉獄。
前期的安逸讓他們過於輕忽事態的嚴重程度,等到發現時,已經大難臨頭。隨著不死者的襲來、食物的日漸匱乏、還有對未來未知的恐懼,接踵而至的困難,無時無刻的壓迫著他們,他們就像一艘小船,在海上遭遇了暴風雨,孤立無援,除了祈禱之外,幾乎無力反抗正面臨巨大變化的這個世界。
光是得適應環境的巨大轉變,已經夠令人應接不暇了,老天卻像是沒有聽見他們的禱告一般,在此時雪上加霜的帶走了伊凡與羅伊的雙親,使得這個原先就在風雨飄搖中的家庭,頓時分崩離析。
那是個本該可以避免的意外,但無論是伊凡、或者是羅伊,他們的年紀都還太小,因此無力拯救他們的父母,弱小而無助的兄弟,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曾經總是站在前方,深愛且保護著自己的父母,在尖銳的慘叫聲中被撲倒、撕咬,然後逐漸變成完全陌生的「人」,他們卻無能為力,只能盡全力逃跑,以遵守父母在「死亡」前,最後的叮嚀:
「跑啊!快跑!你們要好好活下去!要變強!要──」
最後,母親向來溫柔的聲音,逐漸轉為沙啞破碎的尖銳吼叫,這時伊凡眼眶中的淚水,幾乎使他看不清路,卻還是只能頭也不回的緊牽著羅伊的手向前跑,一直跑,直到那個聲音被拋諸腦後,漸行漸遠,都不敢停下奔跑的腳步。
從那天之後,伊凡的脆弱和害怕,也隨著父母的死亡,被一同埋葬在那個曾經美好溫馨的家中。
他告訴自己要堅強,要好好保護弟弟,要遵守母親的遺言,好好活下去。
那是他一路走來,能夠披荊斬棘,迅速成長起來的最大主因。
因為自己不夠強,甚至連想盡速結束父母的生命,幫助他們有尊嚴的解脫,都無法辦到。痛定思痛的他,決心不要重蹈覆轍,期許只要自己「活著」的一天,就會保護羅伊,戰鬥到最後一刻。
雖然伊凡的決心十分堅定,周遭的環境卻對兩個孩子毫不仁慈,等到屍潮事態一發不可收拾,政府完全潰散之後,東邊原先就不多的資源,在經過人們互相殺戮和掠奪的情況下,更加匱乏,因此他們只能闊別舊土,朝資源較多的西邊前進。
但多奇卻不同,他與大多數的人相反,像是有目的性的前來東邊,且似乎有要繼續朝東走的意願。
「你為什麼想到東邊來?」
多奇一反常態的舉動,令伊凡相當在意,畢竟再繼續走下去,既沒有特別大的聚落,也沒有武裝基地跟醫院,極東之地,只有漫無邊境的海,要比資源跟地理環境的優勢,這裡絕對不會是第一首選。
「──因為我想要去看看海。」
這是多奇在加入這個團隊後,首次說出他的願望。
2019/03/3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