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荒野の狼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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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打從多奇有記憶以來,就在一間位在內陸鄉下的孤兒院中,度過他慘淡的童年。
在這裡成長的孩子,多半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,其中多奇也不例外。
一開始多奇曾經懷抱著能被別的家庭給領養的期待,畢竟孤兒院能提供的,也只是餓不死卻吃不飽的最低限度生活,對一個孩子來說,這裡只是提供生存的場所,而不是生活。
他夢想中的生活,應該是有愛的,不用太多,但可以擁有願意接納自己的人,哪怕只要不懼怕他,就足夠了。
然而就連多奇這渺小的希望,也隨著他逐漸長大,而越發困難。
曾有幾次,他滿懷期待的在窗邊等著有領養意願的人到來,最終卻連對方的臉都沒能見到——事後他才知道,這全都是因為他不討喜的長相跟個性所導致。
多奇多少有自己算不上討人喜歡的孩子的自覺,至少沒有小孩會像他如此沈默,雖然他的沉默,其實是因為他嘴笨,且不知如何說討人喜歡的話所導致。
但他的沉默,不是他不被喜歡的主因。
因為缺乏能夠說話的對象,因此多奇總是面無表情,加上他的眼睛──金黃色的瞳仁──平心而論,其實算是世中罕有的顏色,但一旦他面無表情地板著一張臉,配上那銳利的眼神,兩者加乘產生的效果,只會加深他人對他的誤解,因此從院長到同儕,都有與他幾次不歡而散的互動過,這樣不快的經驗,間接導致他越來越不願意開口,像顆沉默的蚌殼,縮在小小的、堅硬的殼中,不敢再跟他人有更多的接觸。
但多奇曾經以為,只要自己表現的足夠乖巧,即使他不擅言詞、長得不夠可愛,總有一天,也會有願意接納他的家庭出現。
「──總而言之,像他這樣的孩子,是不會有家庭想要領養的。」
就在幼小的多奇,每天都殷切盼望有一天能夠擁有「自己的家」的時候,卻在不經意間聽到園長正和其他孤兒院的老師這麼評價他,沒想到自己渺小的願望,如此輕易的被否定,這對他造成莫大的心理創傷,而且事實也正如園長所說──從小到大,他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家庭給選上。
因此在屍潮發生之前,他一直都待在孤兒院內,一次都沒能從那個小小的修道院中離開。
直到不死者的感染終於擴散到那個偏遠的孤兒院時,周遭的人——包含院長與老師們——全都顧著逃跑,誰也沒時間管其他人如何,那處曾經的棲身之所,最後也在熊熊火光中,化為灰燼。
於是多奇就連他最初的容身之處也失去了。
但對多奇來說,或許屍潮的爆發,恰巧成為解放他的契機。
一個十來歲的小孩,要獨自生存在和平社會是相當困難的,光是該如何賺錢養活自己,就是最難處理的問題,其他還有必須接受義務教育等等這類需要監護人的情形,單憑一個小孩,實在無法做到。
可是在屍潮爆發之後的亂世中,多奇反而找到了跟他人不同的處世原則。
至少對他來說,獨自一人生存,比在人多嘴雜的孤兒院中,來的更為自在。
當年院長無心的一席話,給年幼的多奇帶來的影響,比他想像中的還要來的大。
自從聽到他人是如此看待自己之後,多奇一直覺得他是不被人需要的「棄子」──實際上也是,畢竟連親生父母都不要他了──但這種不被需要感,在孤兒院「需要的孩子才會被帶走」的氛圍之中,卻格外明顯,因此在離開孤兒院之後,他才終於有被從牢籠中解放的解脫感。
至少他不用像貨物一般被審視,在大人的不屑一顧中,一次次的回想起自己不被需要的事實。
雖然孤身一人,且還是個半大的孩子,但在搶資源跟食物時,他可不會手軟,加上憑藉年幼的身分,多少能夠因為他人的同情,而佔到一點便宜。
至少在他開始流浪生活的初期,除了得面對不死者的威脅外,日常生活還算是過得去。
但如此輕鬆的日子,也只限於屍潮剛爆發的混亂時期而已。
因為那時的社會,多少還保有一絲過去遺留下的秩序,大家縱使自私,也不至於喪失人性,在與人的相處上,還能夠謹守最後的底線。
然而好景不常,隨著不死者的數量日漸增加,鬥爭的頻度越來越大,糧食也伴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而逐漸減少,各項條件都變得嚴苛起來,直到這時,多奇才發現,原來要獨自一人存活,就算在此世道,也是十分艱難的事情。
於是原先下定決心要獨自一人生活下去的他,終究在現實所逼下,被迫回歸到團體生活。
最大的原因,還是因為他不夠強。
面對不死者的威脅,他有要活下去的決心,卻沒有相對應的實力,能夠支撐他在不死者攻擊時,足以與之抗衡,所以當他打不過對方時,就只能跑,而普天之下,究竟要跑到何處,才會是他的歸處呢?
這個答案,從不死者降臨於世前,就無時無刻的困擾著多奇,即使現在,也依舊如此。
所以在輾轉流連進出過數個團體,最終卻又只剩下他獨自一人的此刻,伊凡與羅伊兩人對他來說,是極為珍貴的避風港。
「──什麼叫『礙眼』和『看你不順眼』的地方?無論是我,或者是羅伊都沒說過這種話吧。」
正如伊凡所說,的確,無論是他或者是羅伊,都不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。
因此能聽到伊凡這麼說,多奇非常的開心。
原來這就是暫時擁有一個「家」的感覺,哪怕只是自己擅自如此認為,仍然不減他開心的情緒──最重要的是,這份開心對多奇來說,著實得來不易,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上次打從心底因為快樂而笑出來,究竟是什麼時候了。
「是嗎,那太好了。」
說完,多奇自然的勾起嘴角,露出了一個青澀的微笑。
無論伊凡的這番話是不是客套,至少他被允許留在這裡、留在他們的身邊,對多奇來說,這就足夠了。
話已經說完了,多奇才想起無論道歉或者道謝,都該正眼看人,因此他抬頭看向伊凡,卻見到他垂下了眼睛,顯然沒有繼續進行對話的意願。
猜想伊凡或許是累了,多奇於是跟著閉上嘴,兩人靠著彼此,陷入了沈默。
多奇對話題突兀的中斷不以為意,伊凡卻不是如此。
表面上看來無動於衷的伊凡,實際上相當動搖。
因為他無法不去回想,方才出現在多奇臉上的那個笑容。
那才是符合他的年紀,應該有的表情。
雖然是個眼神兇惡的小鬼,笑起來卻挺可愛的啊。
在進入夢鄉前,伊凡最後掛念的,還是多奇第一次對他展露的笑容,以及從兩人靠著的背後,傳來多奇溫暖的體溫。
2019/03/18